作者 | 吴无
编辑 | 孤鸽
图 | 视觉中国
“RNG夺冠了，又有几千个孩子觉得自己行了。”
2021年5月末，齐明浩一连接到好几个电话，说自家孩子想学电竞，希望当过电竞老师的他，能提供些建议。
自2016年教育部正式将“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”纳入高等职业范围后，电竞行业逐渐摆脱“网瘾”污名，成为风口上的朝阳产业，吸引着无数年轻人的热血与梦想。
然而，各种以盈利为目的的电竞学校也借机遍地开花。当爱好电竞的少年，在百度上搜索“电竞教育”时，第一个跃入眼帘的就是这些培训学校的凶猛广告。
自从三年前成为电竞学校老师后，齐明浩已彻底改变了对这个行业的态度。每当有人咨询，他总是进行“劝退”：“这些电竞学校90%都是骗人的——如果我说100%会太得罪人的话。”
他到底经历了什么？听他回忆“电竞学校老师”生涯，如同一处荒诞剧，在热血梦想滤镜之下，是逐利乱局中的教育脱轨，和学生们无处安放的未来。
这是一副能颠覆人教育认知的“魔幻场面”。
以下为齐明浩的自述：
还有这种老师啊？
打电竞一直是我的梦想，因为电竞，我大学延毕，读了五年。
一进大学，我就加入了电竞社。刚开始屡战屡败，全校流传着我们电竞社的笑话 : 一清早起床，浩浩荡荡出发，两小时地铁，打一局回家。
但我们坚持下去，慢慢就打出了成绩。那几年，北京面对大学生的电竞赛事特别多，高校联赛、英特尔高校赛，各种网吧、品牌、甚至房地产都有赞助电竞赛事的。我们几乎以一个月两三次的频率参赛，胜率越来越高，到最后百战百胜，笑话变成了励志故事。
北京高校联赛，奖金三万，扣掉20%意外所得税后，每个人能分到4800。其他赛事奖金几千到几百不等，对于学生来说也够多了。我们比赛还赢过很多电脑、鼠标、键盘，因为当时不差钱，都直接送同学，也没想过转卖。
至于为什么那么多比赛面向大学生，当时我们听到的说法是：大学生参加电竞赛，能为电竞正名，证明好学生也打电竞。
但我们肯定不是什么好学生。我们总是逃课训练，经常挂科。延毕是电竞社的传统，我们老社长为了带领电竞社发展，足足在学校呆了七年。每到毕业季，辅导员都死盯着我们。
终于临毕业的时候，打比赛认识的朋友过来问，有个电竞学校在招老师，“你来不来？”我一听特别高兴，我不喜欢自己的专业对口工作，就想继续从事电竞方面。
当年上高中时，我想打电竞，没老师教我，家里摁着我读书。此时我想，我这辈子是当不了职业电竞选手了，但如果能教出个职业电竞选手来，也算圆梦。
我去电竞学校面试的时候，有两个考官，一个头发都花白了是领导；另一个很年轻。他们问了些基础问题，“你打过比赛吗”，“得过什么奖”，然后让我做个课件，试着讲课。在我讲解课件的时候，领导听得很认真，不时点头，似乎很认可。
后来我才知道，他其实根本听不懂，带着年轻考官就为了防止出岔子。
这个学校的前身就是一个培训学校，属于某连锁培训机构。除了极少数能通过其他渠道直接进俱乐部的天才外，电竞职业选手的常规成长路线是从青训进入俱乐部，而青训选拔极为严格，能进去的人很少。
2016年后，电竞教育风越来越大，想学电竞又进不了青训的孩子太多。公司因此决定，另聘些电竞老师，改做电竞学校赚钱。
我去的时候，学校里有绝地求生、英雄联盟两个专业，正准备建王者荣耀专业，另外还有“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专业”大专班。对外宣传说，既能培养职业电竞选手，又能提供电竞行业所需的商务策划、赛事运营、视频剪辑等方面人才。
2018年7月，我跟几个电竞社队友开始在电竞学校当老师。回家告诉爸妈，他们笑了；告诉辅导员，他也笑了，“还有这种老师啊？”
打得再菜我们也招
//Www。luOMaysD。Com学校位于郊区，四处荒凉，跟家长们保证是“军事化封闭管理”。
刚入职那会儿，我还在后台做王者荣耀课程设计，有个16岁的小孩看到官网介绍，从外地来校咨询。他是一个人来的，招生部让我跟他介绍课程。介绍完后，我们一起在食堂吃饭。我问他对学校感觉如何，他说其他都挺好，“就是学费贵了点”。
我那时还不清楚学校收费标准，问，“要多少？”
他说：“半年3万，我打工攒的不够，还得问爸妈要点。”
我当场愣住了，就我设计的那课程居然能卖3万？只好跟他说，“如果家里条件有压力，那就再考虑考虑。”回去我躺在床上睡不着，这是骗钱啊。
后来我经历了许多次招生。一般流程是，家长带着孩子过来，先跟招生咨询聊、再跟老师聊。轮到我时，我会问他们喜欢玩什么游戏，未来是不是想打职业，接着是招生考试——打一把看看水平。
其实考试就是个幌子，打得再菜我们也招。
自己打工攒钱的，我只见过那一个。大部分情况是，这套流程走完了，孩子说想来，父母纠结学费太贵，孩子就炸了：“我就要来这里！我就要来！”最后父母妥协了。可能他们对这个学校的教学水平也没指望，就是找个地儿让孩子呆着。
赚钱，是学校的第一目的，所以千万得把学生伺候好了。
刚开始我还比较有热情，抓考勤抓纪律。早上八点多，我会去宿舍把那些学生叫起来（宿管叫不动），带着他们去晨跑、去上课、晚自习到九点。但慢慢就懒得管了，反正教务处也不在意，学生上不上课无所谓，老师万一把学生管烦了，要退学倒是大事。
传统学校的师生矛盾，我们这边是不存在的，我们师生关系特别和谐，团结一致糊弄家长。
上课的时候，王者荣耀课还好，像商务策划、赛事运营这种课，经常逃课半个班，在宿舍躺着。有时我走进教室，空荡荡的就一个学生在玩手机，我照样淡定讲课。如果没人，我就直接不上了。
来上课的学生，也不见得会听课，我经常在王者荣耀课上，看到学生打其他游戏、看直播、看热舞，就是不肯打王者荣耀。
考核标准里有出勤率，我们给家长看的都是满分。
其实很多时候，我觉得学生不听课是有理由的。我们那个头发花白的领导，非要把电竞教育纳入传统教学方法，让我们每节课做PPT课件，有引入、小结、课程总结，就像教语数英一样。
比如说，今天的讲课内容是王者荣耀技法，那么我就会用PPT进行讲解，这是小兵、这是防御塔、英雄分别有哪些，对线是什么意思……这些东西能讲好几节课，学生们在下面睡觉，有几个直接喊：“太弱智了，别讲了。”我硬着头皮尽量讲快点。
//Www。luOMaysD。Com跟我一起来的电竞社队友，她专门做PPT，介绍版本、强势英雄、打法和团队战术。背出来就会用了吗？大家都很反感这个事情，但是领导要求，没办法。
不过，反过来想，领导坚持也有他的道理，就是为了凑课时。因为电竞理论部分就那么点，你一个月把课都讲完了，让学生自己练和复盘，怎么收钱？
所以，怎么着也得编出个半年课程。
唯一不能聊的，是未来
学校里，既懂专业、又懂电竞的老师太少，而且人家根本不愿意来我们这种地方。浑水摸鱼，当过助教就吹自己当过教练的，倒是不少。
学生虽然混，但不傻。他们也会有选择性地听课，理论课不来，实战课就到。
老师在这些学生中树立威信，就得靠游戏打得好。学生有时候会当面直接问你：“你之前是打什么的？你拿过什么奖？”
有个老师在课上教学生打英雄联盟，拿着学生的号连输三把，学生求他：“老师，您别拿我号打了，行不？”这件事全校风传，所有学生都在嘲他，他后来跳槽去了另外一家电竞学校。
学生还比较服我，因为我游戏打得好。他们刚开始叫我老师，后来就叫“哥”，大家称兄道弟，吃喝玩乐，无话不谈，恋爱了、分手了都会说。
唯一不能聊的，是未来。
入学的时候，问以后想干什么，有一多半人会很坚定地说：“要打电竞。”
在学校待上一段时间后，这些人越来越少。教室黑板上有排名表，每周更新，排第一名的都进不了青训，你还排在下面，更没希望。
人总会慢慢明白过来，自己没有电竞天赋。我有过一个学生，在这里呆了三个月，悟了，打电话给爸妈，说想回家好好读书。
但清醒过来之后，能主动脱离的人是极少数。因为比起正规教育，这里的日子太舒服自在了。
很多学生，说不上有什么电竞梦，就是喜欢打游戏混日子。爸妈让他在这里呆半年，半年特训结束，就死心了回去读书，要么就回家呆着。
在电竞学校两年多时间里，我带过几百个学生，只有三、四个最后去了电竞俱乐部青训—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，但离职业选手还有十万八千里。
//Www。luOMaysD。Com有个学生本就有天赋，我只是指导了一下他从中单改打辅助，他就得到了青训机会。我送他到机场，他妈等在那里，手里拎着两袋子家乡土特产，塞我手里：“太谢谢老师了！把这孩子带出来了！”
家长越是感激、学生越是称兄道弟，我越是觉得良心过不去，总感觉自己在坑人。他们爸妈付了那么高学费，结果在这里学不到东西，出去找不到工作。
2019年末，电竞赛事策划课期终考试，我实在不想搞那些没意义的考卷了，就跟学生们说：“咱们自己办一场比赛吧。”
我们找了场地，有一百多个人参加，还拉到了赞助，但是依旧需要2000元经费。学校不肯批，我就自己拿钱垫了。
学生们知道后很气：“哥，我毕业出去就把这学校举报了！”
我想搞个“电竞劝退班”
2020年疫情的时候，学校放假了，用钉钉线上教学，用班级微信群收作业——每天10局王者荣耀。
//Www。luOMaysD。Com每天晚上21点，班主任就在群里@所有人 ，“战绩截图给我！”最努力的学生打了20局，普通学生多在6-8局未达标，还有人压根不回复。
我有时懒得管，有时会@那几个不交作业的人：“不努力了吗？不想变强了吗？你的梦想呢？”
打游戏，就跟其他所有事情一样，被逼着干就厌倦了。疫情后开学，很多人都没有回学校。
当时毕业季，大专班的学生都找不到工作，所谓专业对口的电竞赛事运营、商务策划、视频剪辑岗位，人家第一条就是学历要求，我们学校这个学历，到哪儿人家都不认。
当初招生时的话术“推荐去俱乐部/合作方”，都是不作数的。没找到企业接收实习的学生，就在学校呆着，干点班主任的杂活。他们也会来找老师：“哥，你这认识什么人不？有什么路子不？”
我自己也想走。电竞老师的流动率总是很高，从一个学校跳到另一个学校。
我们有个“全国电竞教育交流群”，里面一百个多人都是电竞教师。平日群里聊天，大家都在吐槽自己的学校垃圾，学生没前途，老师没钱途。
而同行交流多了，就知道跳槽去哪个学校都差不多。
由于流动率太高，我们总是缺老师。去年年末的时候，有些毕业的学生，外面没找到工作，就回学校来当老师。我问过其中一个学生，学校给你开多少工资？他说一个月3000块包住宿。
这比我当年大学毕业过来时的工资，低了两倍多。
那时候我已经提了离职，不再继续这份会对学生问心有愧的工作了。
当过电竞老师后，我跟电竞社社友的共同话题慢慢变成了“电竞劝退”。亲戚朋友但凡来问孩子能不能去电竞学校的，全被我们劝退。网络上看过公开课来私信咨询的，我们也都劝退。
职业电竞路太窄，要0.001%的天才，付出300%的努力，才能站上金字塔顶端。而电竞学校的路又太宽，为了赚钱，降低门槛，招收所有报名的学生，又为了留住生源，任由学生轻松混日子。
我甚至想象过，要搞个“电竞劝退班”，让想学电竞的学生，别中断学业，只用周末的时间模拟训练即可。像青训那样从早到晚打十几个小时，只准用某个英雄、某个战术打，认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电竞那块料子，不是的话就好好回去读书。
在这两年多的电竞老师生涯中，我都没觉得自己是个老师，除了偶尔真正对学生有点帮助时。
我记得有一次招生的时候，有个学生是爷爷陪着，从河北坐火车过来的，拎着大包小包东西。他从小因为家庭情况问题，没好好读书，就希望能走电竞路子出人头地。
招生处的人聊完后，让老师进行一次入学考试，把孩子交给我。在机房里，我看着他打完了一局，实在不想骗他进来，下决心跟他说了实话，“你是普通人里算厉害的，但不能当职业电竞选手。”
我跟他聊了很久，说了学校的真实情况，学生们毕业后没处去，劝他去职业学校学个正经手艺。有了正经工作，业余还可以打电竞，哪怕做代练补贴家用。
那个孩子走的时候，特别真诚地说：“谢谢老师，谢谢。”
